用过了午饭,司城青两手拎着那十只荷花灯,后边跟着走路没正形的初夏,随着一同前去青河放灯的人流。
这一日,清河县城里,除了白事用品店还开着以外,其他的饭点旅店一律关门歇业,得等到七月十七号才能开门正式营业了。
街上人头耸动,人人手上皆拿着三五只河灯,虽然大多数是荷花灯,却没有一个如司城青这般在荷花灯的灯芯中放了连绵香。
世间有一香,燃之,香烟袅袅,绵延数百里,三日不消,是为连绵香。
是那个狠心留下书信一走了之的女人教他的,配方他烧了,却一直记在心里。
“荷灯数十香绵延,良人梦中总一见。昨夜东风昨夜月,叶上花,青一剪。好风又落梨花片。”曾几何时,已记不清是多久以前了,司城青枕着还是青楼花魁的初夏的腿,闭着眼睛,听着她朱唇缓启,轻如水似的在耳畔吟诗。
这是如今的初夏无法做到的事情。
毕竟,长得再像,也终究是两个人,不是么?
有时候,司城青会想,自己这么千辛万苦地找到这个世界里的初夏,究竟是为了什么?仅仅只是因为那封信上说的,还是因为自己的不甘心,或者懦弱,或者胆小,或者害怕初夏不在自己身边他该怎么办。
所以他找来了,全然不顾找到的初夏会是什么样。
那一刻,当他醒过来,看见趴在自己手边睡着的女子,那副容貌,那般熟悉。可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,却用那么陌生的眼神和语气对他说话。
“初夏,你说过,当我扬名立万的时候就可以来找你,现在,我来了,而且找到你了,为何你却将我忘了?”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着穿着奇怪服饰的初夏,虚弱的司城青靠着门框泪流满面。
而如今,他却已习惯了这个陌生世界的生活,也终于明白了那个神棍对他说的话,此生便是只有自己付出了。
以前的他什么都不懂,一心只想做个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赏金猎人,所以他失去了初夏。现在,什么扬名立万,什么立足武林,全都下十八层地狱去吧!如今,他只在乎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女人,无论她……
我次奥!人呢?!司城青心中数百匹草泥马呼啸而过,原本应该跟在身后的初夏早已不见踪影,一满脸老人斑的婆婆抬起头冲着他露出一口大黄牙。
司城青尴尬一笑,伸长了脖子往身后的人群里张望着,但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,就是没见着那个活泼的身影。猛然间,一只手伸到了司城青的胳膊里,低头一看,便见那女子缩在自己胸前,一脸的泫然欲泣。
“怎么了?”司城青双手拎着那十只荷花灯,身后的人群又不断涌来,根本站不稳脚跟,双手围住初夏,勉强挤到了人群边缘。
只见初夏咬着牙,愤愤道:“不就是撞坏了她一只灯么?个老女人,活该满脸痘没人要!侮辱我的人格也就算了,居然侮辱我的性格,次奥!还特么抢走了我仅有的家当,二十块钱啊!够买多少串糖葫芦了啊!”
司城青腾不出手来,只好用手背轻轻敲了敲初夏的肩膀,柔声道:“乖,你不知道老女人都更年期么?不哭啊,我们一起诅咒她下个月来四次大姨妈,每次一星期。糖葫芦我下次给你买,想吃多少买多少,成不成?咱现在先把这灯放了,如何?”
初夏点头,扁着小嘴,乖乖揪着司城青的衣角,继续跟在后面。
青河边上已经有一排人蹲在那里,撑着竹竿将河灯推得远远的,顺着缓慢畅快的河水向着下游漂去。青河水面宽,但是河水并不湍急,缓慢且徐徐有声,若是碰着天气好的时候,司城青能在这里坐上一整天。
轻轻将荷花灯放到水面上,小心翼翼地一推,荷花灯随流水而去,带着司城青的心,越漂越远,连绵香带着司城青的思念,弥漫了整片青河水。
初夏乖乖站在司城青身后,突然间觉得一阵落寞,那些在眼中越漂越远的荷花灯竟然也觉得刺眼起来,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胸腔里升腾。她不知道为什么,只是看着司城青望着荷花灯的神情,心中便莫名的气闷。
他心里有别人么?初夏禁不住默默问了自己一个问题。
“阿青……”初夏轻声唤道。
司城青愣了愣,青河边的人们原本密密麻麻,如今却所剩无几,荷花灯早已不知漂到青河下游的什么地方去了。
“回家吧。”初夏的眼中突然有了祈求。
司城青微笑点头,牵过初夏柔软的手,回家。
转过那一个街角,就是初夏书苑了。
不远处的十字街口那里,那台戏还在唱,今夜里还是唱的孔雀东南飞,今夜里还是那个叫吕香的戏子。
婉转幽然的语调,曼妙扭动的身姿,那台上只他一人,而台下原本不该是有人的。昨夜里,今夜里,却都坐着那个穿着黑斗篷的老太婆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一张皱纹满布的嘴唇露在外面,苍白的毫无血色的,仍旧抱着那个不哭不闹的小婴儿。
然而,今夜里,那老太婆子前面坐着的女人,却换了一个。
吕香认得出,那是县北做丝绸生意起家如今已是千万富翁的王老板的夫人。
只见她穿着一身桃红色的连衣裙,脖子上还系着一条丝巾,长长的水晶耳坠一直垂到胸前,映衬着雪白的锁骨,她很瘦,比之前任大律师的夫人要瘦得多。
戴着一副红边墨镜,嘴唇涂抹得鲜红鲜红,吕香知道这个女人最擅长的就是炫耀,但是大晚上地戴着墨镜还跑到这里来坐着看鬼戏是要闹哪样?!跟人炫耀够了,还要跑来跟鬼较劲么?
此时的吕香,即便心中再不安再恐惧,也只好闭着眼当什么也没看见,继续在台上重复着昨晚所做的,他的本质工作——鬼戏。
离子时还有一刻钟时间,吕香还在台上转着圈,台下那女人依旧坐着笔挺,面带笑容,吕香拿余光瞟着,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女人脸上的笑容僵硬,就像脸部肌肉坏死之后的僵硬,完全不是出于自愿地笑。
当吕香最后要结束纵身一跳之后,当他扭过身,那个王老板的夫人已经不见了,吕香甚至都没听到高跟鞋离开时候的“踏踏”声。
“什么时候走的?”吕香禁不住喃喃了声,望着台下空空如也,按照惯例是需要鞠一躬的,但吕香却忘记了,径自走下了台。
然而,第二天电视上又传来了令吕香惊恐的新闻,王老板的夫人在自己家里在王老板面前砍下了自己的脑袋,脑袋滚落的时候,菜刀还拿在手上,粘稠的血液从刀尖一颗一颗掉落到昂贵的地毯上,她还笔直地站在那里。
王老板已经跌坐在地上,直到保姆大喊大叫着引来邻居报警之后,王老板才懵懵懂懂地醒悟过来,而那个时候王夫人已经被盖上了白布,正往法医的车上抬。一看到地毯上沾染的新鲜血迹,王老板“哇”的一声就哭了出来,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坐在地上,哭得满脸涕泪横流。
可是,等到法医鉴定结果出来之后,却同之前任大律师的夫人一样,毫无异状。这一点,足够引起记者们的注意力了,先前还马蜂似的围绕着任大律师的记者们全都一窝蜂地转了向,拥向王老板。
司城青在初夏书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不禁担心起初夏来,天晓得这个女人知道这件事之后会做什么举动。但是明显的,他已经晚了一步,因为初夏已经兴致勃勃地出现在了司城青跟前,风一般地速度,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,闪电一般绚烂的眼神。
然后神秘兮兮地踮起脚尖双手靠在柜台上,凑近了压低声音说道:“我昨晚又听到小孩子笑的声音了。”
司城青紧一皱眉,问道:“又?”
初夏点点头,又道:“其实任大律师夫人死的那天晚上,我也听到了小孩子的笑声,就在咱们家楼下。”
司城青想了想,眼珠子转了转,似乎在自言自语:“难道是那个奇怪老太婆的孩子?”
“什么奇怪老太婆?”初夏对这种事情耳朵特别尖,忙不迭地问道。
“之前沈姨的丈夫死了之后,沈姨就搬走回娘家了,她现在的房子好像租给了一个老太婆,抱着一个孩子,七月初就搬进沈姨家了,我倒是从没听到那孩子哭过,更何况是笑呢?”司城青越说越小声,疑窦渐生,顿时下了决心要去那老太婆家看一看。
不过,目前的情况应该是,先要找到那名戏子——吕香。